这天下难道不是一直这么乱吗?
“慈年少时,乡闾之间百姓总因抢夺水源争斗,每年开春都会有人受伤,乡野村夫用农具红眼便不知轻重,有时便有百姓被失手打死。”太史慈带着回忆的语气,当时可怖无比的事情现在说来竟会带着笑意,“阿母每每听说,便会教训家中奴仆,说这世道乱啦,人心太坏,抢水或是牛踏坏田地怎么能伤人、杀人呢?”
“可燕君你看现在,兵灾一起,一日里死上百人,大战更是数百上千的人死于非命。”太史慈摇着头,眼神中带着迷惘,“自黄巾起,天下各地纷乱不息,杀戮越来越多……乱世啊!”
燕北沉默,他并不知晓该说些什么。
或许是同人不同命吧,生为辽东边鄙之人,从小到大他见识了不知多少杀戮。汉与鲜卑、汉与乌桓、汉与高句丽、汉与扶余、汉与汉……种种纷乱,数不胜数。
而他自己,盗马越货、杀人破家,恶事坏事又不知做了多少。
“子义,你相信人生来有命吗?”燕北顿了很久,想了很久才开口轻声道:“我是不信的。有些人生来一无所有,可有些人生下来便占有邬堡良田,人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同的。圣人教化要人安分、安稳,士人们坐在一起清谈,随手一招便有仆从奉上酒食还不厌精细。”
“燕某若告诉你,小时候阿父总挂在嘴边的便是要尊敬主家为主家牛马,你信不信?这是真的,没办法,生来为奴,命都比别人卑贱!”燕北缓缓说着,实际上时至今日他心里已无半分戾气,平淡地像讲述别人的故事,“我小时候,公孙域也不大,家里的人们总说阿北去睡马厩、阿北去换槽食……可阿北很累了,阿北好饿啊,主家知道吗?他们不知道,他们只在乎自己。”
“燕某如此,世间大抵的奴仆多为如此。”燕北轻松地笑,“长此以往,能不乱吗?你看这些年起兵的有几个是因为大义……大贤良师也好、中山张公也罢,都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不满,从者云集。那些拿起兵器的人难道每个心中都有自己的大业要做吗?更多的人啊,就像今晚渡过恒水的中山死士一样,他们想的是杀人,因为杀人能让他们有饭吃。”
太史慈默然,他只是感慨一句,没想到燕北居然对这几次叛乱都有自己的考虑,这令他感到惊讶之余又有些困惑,问道:“难道校尉你认为这种混乱不会结束,而是愈演愈烈吗?”
燕北笑了,他对即将到来的乱世一点都不感到担心,只是兵马大权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上,有辽东一隅可够他生存,这个制造混乱的行家里手便坚信自己能活下去。他举目望向西南,眸子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人们说那边是洛阳的方向,天下皇城。”
“想让天下安定很容易啊,百姓需要的只是那么点儿东西。只要像先汉开朝时一般政通人和,免除百姓的苛捐杂税,很容易就平定了。可朝廷能断了赋税么?别说各州的叛乱需要平定,就连燕某养一个辽东郡都已扔进去数千万钱。”燕北摆手,语气中充满了对未来天下局势的悲观与幸灾乐祸,“百姓不能生活、各地兵乱不解,朝堂政变才过去几个月,凉州的董仲颖又率军入了京……董卓若掌握了朝政,你觉得他会如何呢?”
“边鄙之人,残暴无度?在下觉得未必会是如此。”
太史慈想了想,心里找不到一点董卓入京后天下不乱的理由,只能用期待的目光看向燕北,希望燕北能说出些让他感到安心的话,可是燕北没有。
“他不会乱的,除非他是个傻子。何况燕某并不觉得,能让先帝拜为九卿辞而不受的人是个傻子。”燕北笑的轻松,带着些许自得的神色对太史慈说道:“边郡宿将,他领着兵进京,能想做什么?肯定是夺权。要么做着改朝换代的大梦,要么想辅立小皇帝稳定时局当一回从龙之臣。无论他想做什么,只要不想被人反对,就一定不会乱……恰恰相反,燕某觉得等咱们平定了叛乱,各个都能加官进爵。”
董卓进京会乱?
燕北打死都不信,要说那些士大夫反对他,这个是有可能的,可就算反对还能怎么着,只要没把董卓逼急了,肯定什么都是好商量的。
太史慈没燕北想的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董卓进京,天下可能会更乱而感到难过。
天下大事,不外乎如此。多数人的生死往往仅仅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或许一个人的野心便会使得千万人大劫不复。
夜深了,城上有武士来报,城外的中山死士大多回还,没回来也就回不来了。
那个焦触,也回来了。
带着缠满腰间的首级,穿着洞穿血洞的皮甲,顶着锈迹斑斑的铁胄,腰间插着三柄环刀在城下向燕北禀报,请求入城。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那股厮杀场里滚一遭,带回满身的血腥气。焦触此时的模样令把守城门的燕赵武士都感到畏惧。
十几个脑袋被焦触解下丢在城门口的地下,快步登上城头拜在燕北面前,拱手说道:“报燕将军,属下斩及十四,率部回还……今夜死伤四百余,得首级百五十。”
杀了一百五十个人!
燕北瞪大了眼睛,他放在恒水沿线的斥候才只有七百,陶升估计也就千把号斥候,焦触带着这点人一晚上杀了陶升至少一成的斥候?
只怕此时陶升要气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