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沉着脸,意味不明地看着人。
娇娘倍觉压力,却还是硬着头皮,强撑起精神说道:“咱们已经在这里八年了,连江巍都回京成亲了,咱们是不是也该……”
“怎么,你也想回去成亲?”王尚冷笑着嘲讽了一句。
他们这样的人,朝不保夕,哪里能够成亲。
那跟把后背让给敌人有什么区别?
何况,她早就吃了绝嗣药。
娇娘面容僵了一瞬,想起从前诸多不好的事情来,默不作声。
王尚少有的情绪外露,轻叹了一声:“娇娘,平心而论,在江安县的日子,你不快活吗?”
为什么非要回去京城那个食人窟、欲牢笼呢。
娇娘略显惊诧的抬头看了人一眼。
凭心而说,在江安县的日子,除了刚开始那两年,后面还是蛮舒适自在的。
她想睡哪个男人,就睡哪个男人,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抓个模样可人的回来,也不用担心会不会是哪个权贵家的庶子,又或者是哪个侍郎偷养在外面的外室子,日子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你在江安县,也是快活的吧。”
王尚像是一眼看透了人的内心一般,意味不明的笑了声:“可惜了。”
他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头也不回的离开,留下娇娘在原地,一头雾水。
“什么可惜了?”
王尚也说不上来什么可惜了。
他走在街上,总觉得今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格外的刺骨生寒,毫无暖意。
深吸了一口气,他整衣敛容,去了朝凰绣坊。
他知道,安夫人最近一直住在这里,甚至还惬意的打开门做起了生意。
“周捕头今儿怎么有闲情逸致,到我这儿来?咱们绣坊的孝敬,可是交的足足的,从不拖欠。”安夫人笑眯眯的开口打趣儿起人来,煮茶之余请人落座。
王尚如今用的还是周更的身份,画舫那边有娇娘如鱼得水,便也用不着他操心什么,加之先前得了县令的提点,他用周更的身份,多回了几次家,乐得周家老太太回回都是合不拢嘴的笑着张罗饭菜给他,这对他来说,是种很新奇的感觉,索性安心的在衙门做起捕头来。
“咱们江安县,有哪个是敢收安夫人您孝敬的?”王尚不冷不热的刺了一句。
安夫人笑笑,浑不在意,递了一杯茶过去给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王尚慢条斯理的品了品茶,也不急着说来意:“好茶!果然在安夫人这里,是亏不了嘴巴的。”
安夫人哼笑了声:“小嘴儿像是抹了蜜似的,可见是来者不善呐。”
“瞧您这话说的……”还真是有些无法反驳。
王尚笑了笑,也不再扯东扯西:“这江安县第一绣娘是您跟那位说的?”
他眉眼凌厉了一瞬,很快又松弛下来,讥讽:“您这手捧杀可是玩的高啊!”
“什么江安县第一绣娘?”安夫人微皱了皱眉,没有理解。
“你不知道?”王尚冷笑,显然是不相信的模样。
安夫人皱眉:“我确实不知道,什么江安县第一绣娘?”
王尚盯着人的表情瞧了好一会儿,见人神色不似作伪,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你当真不知?”
“我应该知道?”安夫人坦坦荡荡,丝毫不惧对方的打量。
王尚拧眉沉思,许久没有说话。
不是安夫人?
那还会是谁?
他心里忽地升起寒意来,难道那位竟然是从来没有信任过他?除了他,还在江安县安排了其他的眼线?
是旁的什么人,还是他手底下出了叛徒?
安夫人见他不吭声,面色不虞:“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什么江安县第一绣娘。姜安宁?”
“你这不是知道吗?”王尚似笑非笑的挑了挑眉,意味不明。
安夫人毫不掩饰的白了他一眼:“能让你跑过来质问我的绣娘,我还用得着做他想?除了姜安宁,这江安县难道还有什么值得你王大指挥使在意留心的?”
“我说,你该不会真的是喜欢上她了吧?”安夫人看着人,似乎是想要探究出人的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王尚脸一黑:“无聊!”
安夫人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你该不会是真的吧?”
“是了是了,你在这儿待了足足八年,八年啊,得有多少次的机会,能轻易杀了姜安宁不引人怀疑,可你偏偏就是没有动手。”
安夫人笑着抬手扶了扶鬓角掉落的碎发:“你可别跟我说,你是怕江巍那个蠢蛋会发现什么痕迹,顺藤摸瓜,查到你背后的那位身上。”
“那位手里头最为得意趁手的刀,还会没有这点儿本事儿,悄无声息的杀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无父无母的孤女?”
“王大人,骗骗别人就算了,可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王尚面容冷沉,不发一言。
“你这么迫不及待的来找我,莫非是觉得,上面已经传下来的命令,还能有什么转机不成?”
安夫人不在意的笑笑:“江安县第一绣娘……呵,是我在捧杀姜安宁,又或者是旁的什么人在捧杀她,这重要吗?”
自然是不重要的。
重要的是,姜安宁的名声,不需要多少时日,就会传进京城,传遍其他州府,甚至可能还远远不止。
如此,他便不能再尸位素餐,必须快刀斩乱麻的杀了她……
否则,便是错失时机。
不能顺利杀掉姜安宁,便是他的失职。
那位自然可以再派其他的人过来,帮他把任务完成。
而不听话的刀,也就没什么留下的必要了。
王尚的心,猛地一沉。
他接连灌了几杯茶下肚,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起身告辞:“今儿多有叨扰,改日我再请您吃饭。”
“好说。”
安夫人也不跟人客套,吩咐身旁的紫苏道:“替我好生送周捕头。”
紫苏屈膝应声,恭恭敬敬地将王尚送出了绣坊。
只是等回来后,不免疑惑问道:“夫人觉得,王尚会对姜安宁下手吗?”
“谁知道呢。”
安夫人不大有所谓道:“管他会不会下手,左不过碍不着咱们什么。”
“夫人说的是。”紫苏识趣儿的不再问。
安夫人偏头看着她:“倒是这江安县第一绣娘的事儿,是打哪传出去的,还的细细的查了才行,别回头咱们也成了糊涂鬼,刀子都推到眼跟前了都不知道。”
紫苏立马肃容应是。
安夫人“嗯”了一声,打发人下去。
等人走后,她抬头望了望天,轻声呢喃:“又要变天了啊。”
安夫人冷冷地笑了笑,说不出的嘲讽。
-
姜安宁对各方的严阵以待毫无所知。
她在家实在是闲的无聊,索性天一亮,趁着早起的凉爽,到了村东头的树林子里头转悠。
这个季节,早就已经没有什么能吃的野果子或者野菜了,所以树林里头,也就很少会有人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好,才刚走到树林稍微深一点的地方,就碰到一窝鸟蛋,低低地坠在草叶子上。
姜安宁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这鸟儿,是蠢还是傻,竟然把窝搭在这儿了。”
她瞅着五个摊在手心里还没能占满整只手的鸟蛋,有些好奇这是什么鸟。
“还怪精致的。”
将鸟蛋连同鸟窝还有挂着鸟窝的草叶子一起,全都放进了背篓里,姜安宁心无负担的继续往前走。
转了一圈,在溪边捞了些鱼虾,便再无所获。
姜安宁转着也觉得无趣,便掉头往回走。
路过那棵马钱子树时,她不由得驻足停留下来。
先前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倒是让她没什么机会研究这个东西了。
如今,树上已经稀稀落落的,见不到什么果实,只在地上,还能勉强找到几颗新鲜的。
姜安宁想了想,取帕子出来,小心仔细地将几颗还算完整新鲜的马钱子果实包裹起来,拿在手里往家去。
回到家时,村里才陆陆续续地有人家冒起炊烟来。
她把鸟窝连着鸟蛋,放在了院子里的柴堆上,暂时没空打理。
又把被手帕包着的马钱子果实,放到了正屋炕上,这才拿着背篓,到水井边清洗那些小鱼小虾。
咚咚~
正忙活着,前头忽地传来敲门声,姜安宁站起来擦了擦手,扬声问:“谁啊?”
“我!”
方婶子回应了一声:“你方婶儿。”
姜安宁快步走过去给人开门:“方婶子怎么来了,吃过饭了吗?快进来……”
她笑着让开位置,让人进来。
方婶子摆了摆手:“我就不进去了,我就是过来给你送吃的,早上烙了几张饼,想着你这儿也有日子没开火了,现收拾怕是来不及,过来给你送些。”
“谢谢婶子,我正惦记着吃这口呢。”
姜安宁笑着收下:“我刚淘弄了些小鱼小虾回来,等下炸成小鱼酱,我也给婶子送一些过去。”
方婶子“诶呦”了一声:“那可是感情好了。”
她爽利的答应下来,没有推拒。
瞧着倒是心情不错,半点儿不见昨日哭红眼的样子。
姜安宁索性顺势借用了方婶子家的锅灶,做了一顿早饭。
确实,好长时间没开火的厨房,收拾起来有些麻烦。
方婶子乐呵呵地在旁边给人打下手。
瞧着人下地就盛出来一碗炸的金黄发亮的杂鱼酱,不免感叹:“从前我只觉得隋然手艺好,如今瞧着,你的手艺比起隋然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深藏不露啊安宁。”
姜安宁谦逊地笑笑:“哪有,婶子捧我。”
两人其乐融融的吃了一顿饭。
“怎么没见大壮哥、二壮哥?”姜安宁识趣儿的没有提及姜根山。
方婶子嗐了一声:“打发他们跟他们爹一块儿,到镇上去找活干了,这会儿正值农闲,都待家里也不像话。”
究竟是打发人出去做活,还是盯着姜根山,又或者是两者都有,便不知道了。
姜安宁也没有追问的意思,顺着人的话奉承了句:“这倒也是。”
之后,俩人谁也没有提及村里头的事情,只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乐呵呵地吃完了早饭。
方婶子捡了碗筷到厨房去洗刷,姜安宁帮不上什么忙,就去后院的菜园子里,帮着收拾了下菜地,薅了薅草。
“诶呦,你快放下放下,这样的粗活儿哪能让你做,诶呦!”
方婶子从厨房里出来时没有找见人,等发现人竟然跑到后院来收拾菜园子了,可是吓了一大跳。
她心疼又紧张地拉起姜安宁白白净净的小手,吹去上面沾的泥土,仔仔细细地反复检查,确定没有什么划伤割伤,这才作罢。
只是嘴上却免不了数落:“这样的粗活儿,是你这双手能做的吗?”
“我虽然做不来什么精细的绣活,可是也知道,这绣娘的手最是金贵,哪怕是磕着碰着一点点,回头都会勾线刮丝,损毁绣品,你这孩子倒是心大,竟然浑不在意似的,跑来这儿做这些。”
“那破菜园子有什么可收拾的?”
“真要是把手给伤着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方婶子边数落边心疼,扯着人回屋去,倒了温水帮人洗干净了手。
姜安宁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见有人跟她说,绣娘的手金贵,损毁不得,不让她做粗活。
上辈子,她倒是有跟赵家人说过,她做不了农活,会割伤手,更会磨起茧子。
那样,就会损伤绣品,卖不上价格了。
可赵家人是怎么说的呢?
他们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嘲讽她天生贱命,泥腿子出身,会绣两针花儿,就拿自己当起大小姐来了。
赵海甚至还打了她一巴掌,更扬言要剁了她的手,看她还矫情不矫情。
不得已,她只好下地去干活,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双白白嫩嫩的手,变得日渐粗糙。
赵家人还在一旁冷嘲热讽:“还说什么干不了活,这不是干的挺好吗?就是矫情,欠收拾……”
“有些人啊,天生就是贱皮子,非要巴掌招呼在身上了,才肯学乖。”
姜安宁听了这种话,只觉得委屈,却又无可辩驳,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她想了想,即使到如今,她还是不知道要如何应对。
方婶子给人洗干净了手,又拿出平常自己都不舍得用的手油来给人仔仔细细地涂抹了一层:“这女孩子的手啊,就是第二张脸,可得好好的保养着,尤其是你这做绣娘的……”
她说着,忽地一滴泪落在手上,见是姜安宁正悄默声的啪嗒啪嗒掉眼泪,诶呦了一声,惊慌不已:“你别哭啊?这是怎么了这是……”
方婶子以为是自己刚刚把话说重了,忙不迭的哄道:“婶子不是想说你,诶呦诶呦,怪我怪我,话说重了,不哭了不哭了,是婶子错了,婶子给你道歉,快别哭了,才刚吃完饭呢。”
姜安宁也不是想哭,就是突然觉得很委屈。
连方婶子这样,只是隔壁邻居的关系,都知道心疼她这双要做绣活的手,可赵家……
从前她以为,会是她最最亲近的人,却像是不知道一样,对她极尽羞辱磋磨,仿佛她越是狼狈不堪,就越能够取悦他们。
她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赵家也更是从未将她视为家庭中的一份子。
“诶呦,我的小祖宗诶,小姑奶奶……”
方婶子还在小心翼翼的哄着人,姜安宁多少也是有些哭不下去了,连她自己都有些觉得自己矫情了。
“对不起方婶儿,我、我没有怪您的意思,不是您说重了话。”
姜安宁十分不好意思的跟人道歉。
可算是听见人说话的方婶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诶呦,不哭了不哭了,婶子有时候是说话不过脑子,总是得罪人……”
“不是婶子的错。”
姜安宁着重地强调了一句,她抿了抿嘴,怕人继续误会,索性半真半假的跟人说了赵家人前世是如何对待她,折辱她的。
当然,用的是今生来说。
方婶子听完,当即气得不行:“这都是一家子什么人啊!自己有手有脚的,不知道干活儿,倒是好有脸来支使起你了!”
“你还没过门呢,他们就敢这样子轻慢你,真要是嫁过去了,指不定更要变本加厉,把你往死里头磋磨!”
姜安宁心道:前世,她可不就是被赵家人给磋磨死了吗?
“亏得是你发现的早,也醒悟了过来,将人告到了官府,解除了婚约,否则真要是嫁进去这样的人家,说不定命都要搭进去。”
方婶子狠狠地斥骂了赵家一通。
之后更是每每听见有人提及姜安宁与赵家退亲时,做法过于心狠,不依不饶地把人送进大牢里,实在是有些无情无义,不堪为良配,她都要冲上去怒骂一番,再把赵家人做的下作事儿讲一遍,直到对方也跟着怒骂赵家不是东西才肯罢休。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的方婶子,只顾着心疼姜安宁,心疼的不得了。
怜惜她小小年纪,早早地就没了父母,一个人艰难地长大,好不容易许了人家,却不想对方狼子野心,浑不是个东西,险些被坑害进火坑,搭上性命。
如今虽是顺顺利利的退了亲,可到底世人偏见,总喜欢声讨可怜人的不是与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