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夷游击唐明世发现,老天爷似乎跟他开了个玩笑。
他的军队冒着被炮击的风险,千辛万苦走到敌人面前四十步,以为能依靠数量众多的轻型火炮击溃敌军,敌人却从土丘后面抬出密密麻麻的鹰铳?
早知道他就不来了啊!
明代的单兵火枪科技树有一条清晰的主线,是从最早的火门铳,到嘉靖年仿制万历年列装的鸟铳、再到崇祯元年仿制并直接列装的鹰铳。
火门铳的发展较为漫长,自主创新了多短管火门三眼铳、带刺刀的快枪。
鸟铳的原型是葡萄牙轻火绳枪、跟它一起仿制的还有佛朗机,在这一基础上,以戚继光、赵士桢为代表创新了多长管火枪迅雷铳、佛朗机式擎电铳、引进了奥斯曼式火绳枪鲁密铳。
在这里,戚继光起到的作用是改良颗粒火药并进行大面积推广,增加了火药威力。
在戚继光以后,颗粒火药的燃速更慢、且更可控,同样的装药量,同一时间里铳管承受的膛压比粉末火药更小,为更高的装药和更强的威力创造了可能。
同一时间,西洋诸国火枪装药均在弹重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明朝火枪装药为弹药等重。
在这一基础上,做工更为精细的鲁密铳,就有了最远最毒的称号,因为它打造更精细,而外形、口径与鸟铳并无差别,区别仅在于其铳管更长,所以打得更远、威力更足。
代价是鸟铳的价格是七钱到一两银子,鲁密铳的价格更高,要一两二钱银子。
以上是截止至万历年间的火枪技术进步。
斑鸠铳或鹰铳,对明军来说是新东西,最大的差别在于其口径改变了,这是对西班牙重火枪的代称,到天启末、崇祯初年才开始装备的新东西。
唐明世对重型火枪的了解,来自崇祯三年带兵入卫,当时正赶上登莱巡抚孙元化装备新军,跟着红夷炮,从广东调了二百杆仿制的西班牙重火枪。
斑鸠和鹰铳是一种铳的两种叫法,鹰铳源于徐光启的直译,斑鸠铳源于两广总督王尊德对雀鹰的意译,不通西洋言语的士兵或官员俗称大号鸟铳。
还有招安了郑芝龙的福建巡抚熊文灿,他管这个叫斑鸠脚铳,因为斑鸠的爪子有三根脚趾,中间那根爪子特别长,跟西班牙重火枪的叉架子一样。
总之这些名词,指的都是以西班牙重火枪为原型的重型火枪,主要区别于口径较小的鸟铳。
当时斑鸠铳在京师已经成规模仿制,作为新练军队的单兵火力补充,跟鸟铳按照一比五的比例列装军队,朝廷指望拿这玩意儿复辽呢。
尽管当时他认为这种大口径火枪对付西北防区主要对手蒙古人可能不太好使,但观看士兵用斑鸠铳操练,其大口径、大装药带来的巨大威力,还是让斑鸠铳给唐明世留下了深刻印象。
当时唐明世就在心里想,如果这东西对付后金有效,那以后可能他到蓟辽任职的时候,军队就已经大规模装备了。
可惜斑鸠铳在大明出师不利,孙元化辛辛苦苦练出的新军,在河间府景州吴桥因为一只鸡成了叛军,一手缔造的东陲之西学堡垒,在战乱中被打得稀碎,第一支大量列装斑鸠铳的部队,被己方军队几乎歼灭,仅剩万余残兵败将渡海投了后金。
此等渊源之下,唐明世的潜意识里,鹰铳与山东叛军是划等号的。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甘肃看见成建制使用重铳的叛军,这重铳的装备率看上去可比登莱叛军高多了!
不过七八十步宽的战线上,半人高的土垒上,单是正面架设了近二百杆重铳,后头还明显有两排等待轮射的士兵,唐明世根本来不及分辨跟重铳摆在一起的抬枪,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
实际上他并不是战场上最慌的人,镇夷游兵营左部千总叫曹应选,也是个见识过鹰铳的将领,正率左翼把总向前推进,猛地看见元帅军重铳,当即催马奔往中军。
只是人还未到,元帅军的第一轮重铳齐射就已经来了。
在重铳齐射的一瞬间,中军骑在马上的唐明世只觉得疑惑……喷出的枪火与硝烟比他想象中要少得多,二百杆重铳,不该只有这个动静。
但下一刻就由不得他疑惑了,一两五钱重的大铅丸喷射而出,在空气中划着吓人的尖啸,转眼喷洒在镇夷军阵前,带来大片木板支离破碎的声音。
盾牌与铠甲在这东西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只一个瞬间,唐明世就看见数十名士兵倒地,不同于被鸟铳击中后响起的大片哀嚎与哭喊,被这玩意击中的士兵绝大多数根本无法发出叫喊。
千总曹应选是扑进中军的,他坐骑的脑袋被一颗铅弹贯穿,战马沉重身体前驱的惯性把他往前带了几步,仆倒的瞬间曹千总打着滚儿就进了中军。
“将军,快撤啊!”
“撤个屁!”
唐明世怒道:“后撤一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他最清楚军队此时面临的并非最危险的情况,最危险的情况是他们开始后撤。
他不知道元帅军重铳的参数,但是鹰铳稍稍抬高铳口,就能把铅弹打到二百步外,尽管在那个距离不存在什么准头,但他的军队会在后撤中面临死亡的威胁,很难维持阵型。
这是一道简单的计算题。
维持阵型,二百步足够敌军把三排轮射打完,他们得付出接近二百人的伤亡,即使军阵没散,士兵们也不会愿意再重新逼近敌军,只能撤退。
维持不住阵型,一样要承受三排轮射,付出一百五十人以上的伤亡,并且失去军阵保护,被敌骑践踏驱赶,一旦溃势形成,再聚兵就难了。
因此唐明世判断,此时最好的选择,是与敌军展开对射,依靠近距离条件下的射速优势压制敌军,尽量不让敌军射击、影响敌军装弹。
他们无法防御铳子,但可以用进攻来削弱敌军的进攻。
他的视线扫过己方军阵,承受第一轮射击的镇夷军并未军心大动,在他下令变阵之后,三路纵队军旗招展,纵队后各有百总带队出列,以百人横队填补纵队间隙,使纵队变为横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