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像一名高超的画师,不会在彻底完成一个部分再画下一部分,而是东一笔西一笔,开始甚至看不出他画的是什么,突然间轮廓显现,慢慢地细节丰富起来,直到最后形神兼备。
岁月也不会一下子在人身上刻画出衰老,而是今天在眼角增添一道细纹,明天让嘴角稍微下垂一点,后天在皮肤上印上一个不起眼的斑点……衰老也是慢慢呈现,直到躯体再也无力抵抗。
如此说来,左流英身上的岁月就是一名拙劣的画师,违背了分散与悄悄进行的原则,完全占领了额头、嘴、下巴和两只手,却放过了眼睛和一部分脸颊。
他真是老了,个子矮了几寸,背也有些驼,道袍大了整整一圈,像一件随意裹在身上的披风,皱纹仿佛长在脸上的赘疣,随时都会掉下来,露出里面光滑的真面目。
因为他的眼睛丝毫未变,还跟从前一样清澈而深奥,在外人看来则是冷傲与故弄玄虚,受这双眼睛的影响,周围的一小块皮肤也抵住了衰老的进攻,维持了十八岁青年的滑润——左流英不可能有青年男子常见的小疙瘩。
于是,左流英的面容呈现出古怪至极的对比,像是一名戴着青年眼罩的老家伙,或者套着老年头盔只露眼睛的毛头小子。
小蒿有意在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印象之间蹿来蹿去,越看越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秃子飘在小蒿身边,呆呆地看着魔像脚边的左流英,全然不懂小蒿在笑什么,“这真是左流英吗?比假的那个还假。”
确实,这个左流英比异史君变幻的假货更难令人信服。
六十一名人类——杨清音和小青桃也从灵妖营地赶来了——在左流英面前十几步的地方围成扇形,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怀疑。
慕行秋也不例外,他在幻境中看到的左流英一切正常。可不是这副模样,而且出来得太早了一些,左流英吐丹之前在魔像内部造了一个小小的空间,躲在里面重新修行,慕行秋每天都会往里面送入一点新鲜空气。
再灭之法会在受法者体内留下一些分散的法力,远不足以施展强大的法术,左流英想离开没有出口的魔像只能借助于其他高等道士的法术,或者自己重新凝成内丹。
“我又炼出一枚内丹。”
左流英开口了,他已不是注神道士,自然也就不能再用别人传声。大部分道士都没听过他真实的声音,这时却都没有因此表现出意外,依然鸦雀无声,他们感到惊奇的是他说出的话。
离吐丹才刚刚一个月啊,就算是日夜不停地修行,这样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不用重新洞开七窍,但是得再来一遍豁通三田,特别是要度天劫。”左流英指指自己的脑袋,天劫就是通泥丸宫。
这的确是左流英。从不多做解释,直奔正题。
道士们的疑虑逐渐消失。
左流英挥下手,这不是法术,却仍然具有注神道士的威严。众人全都盘膝坐下,离地面不到一尺,道袍垂下,恰好遮住那段空间。让他们看上去像是坐在一块厚厚的蒲团上。
小蒿也收起笑容。
跳蚤从一座雪洞里挤出来,它刚刚睡了一个好觉,抖了抖身子。缓步走到左流英身边,低头嗅了两下,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给左流英的身份提供了最有力的一个证明。
左流英慢慢挺直身体,面容虽然古怪,神情却如万年冰山一般坚定,就像是一名执着的布道者正准备对第一批信仰者讲述真理。
慕行秋就是这么想的,脑子里猛然出现道统初代三祖的形象。
他从来没见过三祖的模样,书籍里没有画像,祖师塔最高处的影像他一直看不清,可他的脑海里还是出现一幅画面:跟左流英有点相似的三名道士,走出隐居之地,向当时正处被奴役地位的人类传播道法的知识,四处寻找有道根的弟子……
“重修内丹是可以的,速度比我预期得要慢一些,因为我走了一小段弯路,试图在下丹田里凝丹,结果那是错误的,吐丹之后它就被封闭了,于是我改在泥丸宫里凝丹,成功了。绛宫或许也可以,我没有尝试……”
左流英详细地讲述自己重新修行的过程,告诫众人哪条路不通,哪条路已经被他走过,哪些路或许可行。
道士们越听越是惊讶,逐渐变成敬佩,最后一切情绪都不存在了,每个人都在认真听取左流英的言语,开始思考自己吐丹之后要如何重新修行。
讲述持续了一个时辰,无人觉得时间流逝,他们事前已经布下禁制,外面的妖族看不到这边的情形,也不会进来打扰。
左流英说完了,比他之前四百多年里对低等道士直接讲过的所有话加在一起还要多,然后他让大家提问。
辛幼陶第一个开口,他的问题很简单,却是大家都很关心的一件事,“你的内丹现在是什么境界了?”
“吸气七重。”左流英的语气很平淡,他肯定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而且一点也不以此为荣。
可是道士却齐齐发出惊叹,那是一声拖长的“唔——”,才一个月啊,左流英的境界就已经超过了他们当中的某些人。
“我还想跟你一块修行呢。”小蒿懊丧地说,她是吸气三重,在众人当中境界最低。
孟诩提出一个问题:“您觉得自己还能升到注神境界吗?要用多久?”
“我不知道。”左流英不会对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下断言,“但我的目标不只是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