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传来一阵骚痒,沈休明猛地睁开双眼,当年在庞山养神峰的刻苦修行还剩下两三分,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孩子的胳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系在手腕上的缰绳已被解开,最后一匹坐骑疾驰而去,另一名半大小子伏在马背上,嘴里不停地吆喝。
“放开!”被抓的孩子尖叫,低头朝大人的手背咬去。
沈休明感到一阵剧痛,多半个月来的绝望、悲伤、愤怒一起涌上心头,他抬起另一只手,狠狠抽了孩子一掌。
这一掌力量不小,孩子被打得身子一倾,不再挣扎,也不再咬人,脸上脏兮兮的,眼睛里有恐惧也有倔强,那是一种“随便你打绝不服气”的神情,他的嘴角在流血,不知属于谁。
沈休明的手背被咬破了,那一掌却没能让他得到发泄,“妖族烧毁了我的家乡、杀死了我的家人,你和你的伙伴偷走了我的马,感谢你们,我终于一无所有了。这就是人类,根本不值得保护,注定要灭亡。小子,去偷、去抢、去杀、去烧吧,你们也就配做这种事情。滚,滚远一点,妖兵自会收拾你们。”
沈休明松开孩子的手腕,让他茫然地跑开,自己重新躺在薄薄的毯子上,心灰意冷,甚至后悔逃离皇京。
那是半个月以前的事情了,一切却都像发生在入睡之前:无数条灰色的巨蛇冉冉升起,将皇京团团包围,保卫城池的十万道符箓拖曳着长长的光线飞向四周的巨蛇,那是一副壮丽的画面,仿佛天河决堤群星流散,可是壮丽无法挽救皇京,流星似的符箓法术不比萤火虫的力量更大,根本挡不住妖术巨蛇。
地火喷涌、天火直降,整座皇京、上百万人类,被抛入火海。
沈休明的心在发紧,与家人的距离只剩下十几里,他却永远也跑不完,当时的皇京就是深渊就是死亡,远远超出他的胆量所能承受的程度,他拨马逃向火焰稀少的地方,没有冲入火海去找妻子,也没有去找最近的黄符军哨所。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类逃过了那场灾难,只是骑马一直跑,途中丢掉了另一匹马,等到天亮的时候他与难民汇合,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在去往何处,只是随波逐流,跟随着前面的人奔走,希望离皇京、离妖族越远越好。
半个月了,沈休明没吃过饱饭、没睡过踏实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后好像总有一根鞭子不停地抽打,直到最后一匹马被盗,他体内的那股劲儿终于懈怠了,失去亲人的悲伤、大厦已倾的恐惧全都涌上心头,还有深深的自责。
那个他一直不敢想的问题终归还是在脑海中浮现:如果他当时没有逃跑,而是奋力一搏,能不能杀死那一老一少两名妖族,从而解救皇京和城里的亲人?
成功的可能渺茫得如同用嘴里的口水去扑灭烧毁全城的大火,可这个念头折磨着他,因为他连尝试都没有尝试,在对老妖说过那么多义正辞严的大话之后,他却怯懦地逃走了。
“小秋……”沈休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怀念好朋友,他需要、整个人类都需要勇敢无畏者的带领。
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近,沈休明毫不关心,他突然发现自己不比偷马的两个孩子好多少,都不配活下去,都不值得拯救。
“薰皇后,是薰皇后……”
沈休明一骨碌爬起来,如果还有哪个名字能像“慕行秋”一样让他心潮澎湃,那就是“薰皇后”从前的西介国公主。
她是如何逃出皇京大火的?怎么会来这里?沈休明脑子里生出一连串的疑问,暂时抛却心中的绝望,跟着众多难民向大路上跑去。
这是路边的一处山谷,聚集着数万名疲惫不堪的难民,他们席地而躺,男人看守着仅剩的财物,女人木然地抱着啼哭的婴儿,两个孩子合作偷盗沈休明的马匹时,周围许多人都看到了,谁也没有管闲事。
只有“薰皇后”三个字能将这群失魂落魄的难民叫起来。
“那真是薰皇后吗?”
“不像啊,皇族都有符箓,日行千里也不是难事,薰皇后就算逃出皇京,也该跑在咱们前面才对。”
“就是,排场也不够大,才十来名卫兵,连辆马车都没有,皇后会骑马吗?肯定不会。”
沈休明挤在人群里没有吱声,他见过薰皇后骑马,那时她还是西介国公主,在断流城外的战场上与将士们冲锋陷战,可是在那之后就没见过她的真容,偶有联系也是通过公主身边的侍从。
他用力往前挤,终于看清马背上的女子,却不敢相认,他不是道士,记忆在岁月流逝中渐渐变得模糊,与真实的差距越来越大。
那是一名秀丽的女子,身上穿着简陋的皮甲,有点像沈休明记忆中的公主,却好像少了点什么。
坚韧、尊贵、信念……这些都没了,不远处的女子更像是普通的逃难者,面带悲戚,还有一点茫然,好像误入人群,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怪不得大家都不相信她真是“薰皇后”。
“大家都去浮海城吧。”女子开口了,声音经过符箓放大,其中的哀求意味也被放大了,“圣符皇朝的军队都在向那里集结,你们会得到保护的。”
人群无声,然后一个不客气的声音问:“你自称薰皇后,有什么证据?”
女子露出一丝苦笑,“在这种时候冒充她有什么好处呢?”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向身后的一名侍女做出示意,侍女继续向身后传令,两名卫兵同时举起原本横放在鞍上的旗帜,一面绣着复杂图案的皇室符箓旗,另一面绣着麒麟,它属于薰皇后本人。
人群相信了,可是只有一部分人下跪,另一部分则在悄悄后退,沈休明也在后退,并非因为怀疑,而是出于羞愧,他不好意思让薰皇后看到幸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