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恩深吸口气,站在驿城门口向西深深地望了一眼,语气笃定:“老母亲不会有事。”
他很清楚母亲被叛军带到西宁去,可能吃的住的没有在家舒服自在,但生命安全绝对可以保障,老太太就算自己寻死,只怕都没机会。
唯独他若此时敢攻打西宁城,老母亲多半性命堪忧。
所以王承恩打算先去东边,逮只承祖承宗啥的,好回来跟西宁城把老母亲换出来。
军队还正在集结,王承恩刚刚得知族人都被元帅府的乡官牵走,如今庄上仅剩下六个老人,庄上青壮不是跟他在军中,就是携家带口被散去别的乡里,最气人的是他家被改名了。
不是王家老宅被改成平戎乡保所,而是王家庄,被改成了两个土保。
名字就叫土保,一个上土保、一个下土保,气得王承恩牙根痒痒:“这是要砍我的头,我回来了,他们那些小鸡仔子在哪儿呢?”
“早就都跑了,就剩几个从前庄上的老人留这,昨天还有几个被叛贼分地收买,贪着地不愿走,听说大帅回来,连夜收拾东西跑了。”
这话听着好笑,王承恩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他只觉得生气,六旬老母被劫走、家里二百多年的老宅被征走,刚才打听家里钱财也啥也没剩都被卷走,家里的地叫西宁贼抢走就算了,他们倒崽卖爷田不心疼,全分出去了。
王承恩听着家丁报来的,乡保田地政策,左想右想心里不是滋味。
这不就佃户么?
还不如他家的佃户呢,至少他家佃户佃了地,爱种啥就种啥,只要交得起佃租就行;刘承宗这倒好,把别人田都抢到自己手里,整个河湟就他一个地主。
说是花钱买粮不收租,可其实不还是交粮么?
换点银子、换点那没用的布票,最近的市场在西宁城,买其他东西的价钱还不是他想怎么调就怎么调。
那地租在佃契上写的明明白白,是多少就是多少;照刘贼这么干,一年百姓真正要交多少,说得清么?
王承恩就纳闷了,就这,咋还有百姓感恩戴德?
“他们给牛给种。”看着王承恩百思不得其解,人群里叫王进忠的家丁小声道:“有了牛,像我达达那打短工的就也能顾着自己的地,有盼头。”
家丁们都差不多聚集在驿城里,王进忠这句话,引得一些人诧异侧目,也令一些人点头称是。
王进忠绝对想不到,自己简简单单一句话,会令王承恩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这恐惧来得无理,却令王总兵万分警惕,他的兵从来没有哗变过,眼下还不至于哗变,但很显然有不少族中子弟认同西宁府的做法。
如果连族人里的穷家娃娃都认同,那地方上那些他从来都见不到的穷苦百姓就更认同了。
这突然让王承恩回过神来,他明白了。
就好像自己听见老母亲被捉,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投降,第二时间想到的是不能投降,因为士兵家眷在临洮。
这些留在这的百姓其实也一样,穷苦百姓的忍耐力其实并不强,一点都不强。
他们只是没有办法,刘承宗打过来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刘承宗颁布一个政策,那又能怎么样呢?
甚至说刘承宗开始动手杀人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在他几近半百的人生岁月里,一直都知道佃户其实不是穷人,有牛才是佃户;没有大户人家会把地佃给靠两只手在地里刨食的人。
只是被比佃户更穷的人始终在被他的意识忽略。
他所能接触到的人,最穷最穷的就是佃户了,剩下的那些人,王承恩见不到他们正常情况,一旦被他见到,那说明他们已经走上了另一条职业生涯,是贼。
刘承宗的政策对他来说是恶政,对能养家糊口的百姓也不算什么好事,但对更多生活在生死线上的百姓呢?
当王承恩把自己代入到只能做贼但还没做贼的百姓身上,他自己都觉得刘承宗这是好政策了。
西边是叛军、东边是天花、再往东是把人往西撵的兰州,世道凶险,老百姓坐着不动就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不管收成如何、不管是不是强制种粮、不管秋天刘承宗要收多少粮。
至少有……有个盼头。
“进忠,交给你个事干,老王家不能吃这闷亏,你带几个人,到周围山里去,把百姓都召回来。”
王承恩哼笑一声,他要重新把这些族人子弟团结起来,不能让他们被刘承宗蛊惑了。
他摆手道:“告诉那些人,他们种的是王家田,既然已经到他们手上,世事艰难,我就不往回要了,地还是我的,但永佃……让他们都回来种地,跑进山里,今年收成不要啦?”
说罢,没等家丁们露出惊讶神色,就听王承恩话锋一转:“以前佃田,必须要有牛;如今他老刘家那咱们老王家的地慷慨,那咱老王家就拿他老刘家的牛慷慨!”
“此次官军进剿,只剿刘贼,叫他们安心回家,那牛都是他们自己的,千万别还给刘贼!想把王家庄变土保,白日做梦!”
王承恩这话说出来,方才几个心情低落的家丁马上振奋起来,他们家都被分了地,还都被给了牛。
方才还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可这会一个个又都生龙活虎起来了。
就在此时,前线河州土兵匆忙来报,西宁有两股人马出来了,后面还稀稀拉拉跟着好几股小贼,大约有七八千人。
他们派人通名,说领军者是刘承运,问王承恩要不要与其交战。
“刘承运……是谁?”
王承恩对这名字没半点印象,他倒是认识一个甘肃参将王承运,不过听起来倒是很像刘承宗的族人,当即挥手道:“传令何永吉,命其缓缓后撤不要交战,待我标营赶到一鼓作气击溃他们!”